無窮的踏查印記
國立中央大學藝文中心主任 / 曾少千..
20020
2009/08. .


 

小說家余華曾經在《許三觀賣血記》的自序裡,深刻談論長篇小說的寫作磨難。他說長篇小說費時幾個月甚至長達幾十年,冷酷考驗作者的熱情、體力、信念。當故事人物的命運往前推進,時代背景不斷更替時,作者自身的生活也在變化,這樣的變化會使作者不停自問:正在進行中的敘述是否值得?而由於小說的任何一個章節都是至關重要的,不容平庸湊數,作家必須保持始終如一的誠實,將前一天的敘述繼續下去,通過敘述來維繫和現實的緊密關係。

雖然文字和影像是極為不同的表達工具,但是沈昭良的紀實攝影計畫,和長篇小說的寫作仍有相似之處。他透過田野拍攝,來述說台灣的民間故事,傳達南方澳的風土民情,闡明玉蘭花的產銷過程,再現野台綜藝秀的幕前幕後。他像小說家一樣,和現實簽訂了合約,必須及早確立作品的語感和風格,以維持、發展與現實的長久關係。當未完成的作品朝向未知的盡頭進行時,攝影家如作家一般,會遭遇無數的懷疑和中斷,他只能調整呼吸和情緒,繼續深入敘述,融入故事之中,悉心照應前後各章的情節調性,終至完整連成一氣。

話說回來,畢竟寫作和紀實攝影之間最顯著的差異,在於作家可以虛構想像出現實,運用各式修辭和倒敘岔題手法,穿梭時空,潛入人物靈魂,營造戲劇張力。攝影家則必須親臨現場,身體力行踏查活動,憑藉客觀條件和偶發狀態,時而需要和被拍攝對象打交道,兼參與者和觀察者的身分,採集瞬間的影像。沈昭良曾在自由時報從事新聞攝影12年,練就直接拍攝的技藝和敏銳,擅長捕捉樸實溫煦的圖像。為了更進一步發揮攝影媒介的紀錄特性,以及彰顯庶民生活的真實氣息,他毅然投入了幾個踏查計畫:日本築地魚市場(1994-2009)、映像南方澳(1995-2000)、玉蘭(2001-2007)、以及Happy Landing家庭照相簿(1998-2005)、台灣綜藝團(2005-2009)、Stage(2006-2009)等系列。他切身靠近異己的生存空間,用通情達理的鏡頭框取日常光景。除了拍攝淺層的實體風景,他也嘗試深層閱讀時代的嚮往和徵候。像文史工作者一般,他用心蒐集每個主題的歷史和報導資料,關注現代化過程的衝擊和丕變。於是,行走趨車在不同的地方,攝影家踩踏的不再是石頭泥土,而是故事。

固然,攝影和寫作同樣是處理及詮釋現實,同樣是為了敘述故事,然而相片有別於文字的地方,在於媒材的物質性和顯像的具體性。無論是在書刊或展覽中的靜照,往往能夠吸引觀者的目光,細看那些紙基上無窮的光影層次,以及超越平常視覺經驗的肌理。這時,我們便從照片所指涉的人事景物,轉移到唯有攝影能形成的粗粒子、延長曝光、晃動殘影等圖案。沈昭良的作品不僅清晰展現攝影媒材的獨特處,也在黑白和彩色的選擇上烘托照片的屬性。映像南方澳和玉蘭系列採用黑白,抽離了當下的目擊體驗,而襲染一抹歷史和憶往韻味。南方澳的濕潤迷霧、製冰廠的晶透冰栓、鯨鯊的斑紋、漁網的纖維線條,格外適合以黑白灰調來相襯。黑白攝影也十分能夠凸顯摘採玉蘭花的幽暗夜晚,使得採花工人的頭燈和香菸、寺廟的杳杳香火,更加生動明亮,且因為少了色彩的刺激干擾,而更能聚焦在乳白清香的玉蘭上。

此外,黑白攝影亦勾喚起悠長的紀實攝影傳統,累積成社會調查和人文關懷的美學與倫理典範。沈昭良的作品仍與紀實攝影的傳統對話辯證,承續著拍攝職人風骨、人與環境相依共存、民俗信仰、婚喪節慶等常見主題,並且在廣義寫實的範疇中,見證變遷,言志抒情。以歐美而言,從1920年代德國新即物主義攝影、1930年代美國農業安全局的龐大照片檔案、二次戰後崛起的馬格蘭通訊社、到1960年代的「新文件」世代,無不一次又一次豎立紀實攝影的里程碑,擴展風格和涵義的可能性。在台灣,紀實攝影從1960年代起沛然萌發,不少攝影家用心探索故鄉的身世,紀錄在地的生活況味,如鄭桑溪拍基隆、許蒼澤和林彰三拍鹿港、劉安明的屏東系列。1985至1989年的《人間》雜誌,將紀實攝影導向左翼政治,和報導文學並肩作戰,為原住民和勞工弱勢族群發聲,批判環境公害和社會不義。解嚴後的台灣攝影更和當代藝術結合,當重製、挪用、合成、表演行為成為主流的表現手法之際,仍有藝術家在直接攝影的基礎上,形塑觀視的主體性,增添色彩和複合媒材,開拓解讀的空間,並透過展覽、書籍、網路傳播影像作品,進入收藏市場,姚瑞中的工業、神偶、軍事廢墟,以及葉偉立的寶藏巖系列,堪為代表。

沈昭良近年的Stage系列,透露紀實攝影計畫的轉折。他採用英文標題,讓國際通用的主流語言,暗示著戲劇、舞蹈、音樂表演場地的多義性,由此對照畫面上濃厚台灣風味的鄉間舞台車。以往側重生產模式的社會關係,如今改向娛樂消費的文化層面。在形式上,他選擇Lambda大幅彩色輸出,提供展覽觀賞品評,營造壯觀瑰麗的視覺效果。在執行過程中,沈昭良仍秉持田野踏查的工作態度,搜尋台灣各地的電子花車表演,同時以黑白底片拍攝台灣綜藝團系列,巧妙地融入觀眾人群中,精準擷取台上的激情身姿,和台下的觀眾反應。而在Stage系列,他為近百部舞台車分別拍攝正面及含括環境的「肖像」,巨細靡遺地紀錄其造型設計和燈光色彩,並且在日落前的短暫魔術時刻,捕捉肉眼難以看見的天空色溫。相對於之前的紀實攝影,大多是題材先行於形式,而Stage系列的形式,則控制在作者的美學意圖裡。刻意的淨空秀場,專注於人聲鼎沸前的寂靜剎那,遂將熟悉的事物陌生化,邀請觀者在突兀感中產生聯想,這不也是托出事物真實面的另一方式。數十幅舞台車的靜照,串成的不是故事,而是趨向建築空間攝影,由物象的功能和設計去解讀背後的社會風情。這不禁讓我們想起1960年代德國Bernd and Hilla Becher夫婦劃時代的農業機具和工業廠房的攝影作品,呈現出首尾開放、同中有異、與時俱變的類型學 (typology)。

在數位攝影的風潮裡,我們舉目所見盡是時尚嬉遊式的達人相片部落格,以及感官消費式的新聞報導。在影像的洪流中,我們越來越遠離真實。所幸,沈昭良殷實的踏查攝影印記,造就出兩項清新而出色的成果:影像敘事和類型學。映像南方澳和玉蘭系列,接續紀實攝影的技藝傳統,貼近漁業和玉蘭花產業的現代化處境,經過編排和文字旁白,像長篇小說般的鋪陳人物如何創造生存條件。Stage系列則實現了沈昭良喜愛的攝影類型,具有「來自於現實生活的劇場感或電影感」。在這系列作品中,他追尋的不是小人物良好的品質,而是常民的視覺文化特徵,人造物件所投射的欲望和夢想。這樣的踏查觀點,是在紀錄的紀律和風格上,開闢出新聞性闕如、卻意象飽滿的途徑,釀造詭異又真實的酵素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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