森 山 大 道

「與其說攝影是記錄,勿論說攝影是記憶,一連串記憶積累的歷史過程。同時也是時間的化石,更是光影的神話。--------------森山大道」

文/攝影沈昭良
2008/0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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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十年來,一直以鮮明獨特的影像表現,強烈的民族風格,近乎苦行式的拍攝方式,游走於世界各地城市,勇於開創的恣意與銳氣,及時回應時代與城市變遷,反覆梳理攝影與自我、時代、環境間關聯,影響諸多攝影創作者,作品形式風格足以獨立成為攝影敘事論述,乃至曾於全球主要城市美術館舉行回顧展的攝影家。首推來自日本的森山大道絕不為過。

1999年,美國舊金山現代藝術博物館為森山大道舉辦了名為《彷徨之犬》的大型巡迴回顧展,森山攝影作品中那強烈而獨特的影像風格,廣受美國藝術界與媒體的普遍肯定。《美國藝術》甚至稱他是日本首位,在美國一流藝術博物館舉辦完整回顧展的藝術家。《彷徨之犬》還曾巡展至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與日本協會畫廊。其後於2003年,法國卡地亞基金會同樣為他在巴黎舉辦大型回顧展。2008年,日本東京都攝影美術館將為這位揚名全球的國內攝影家同時舉辦《夏威夷》個展及回顧展,並將出版關於森山大道的論文集。

森山大道於1938 年出生於日本大阪的池田市。高職期間學習平面設計,曾一度想成為畫家,而後由於父親突然因交通事故過世,父親生前服務的公司,好意將原本委外的廣宣設計稿委由森山製作,因此,森山大道順勢成為獨當一面的平面設計師。其後則因為與初戀情人分手,在午夜夢迴的工作桌前,斷然決定從事攝影工作。1959年,森山進入因設計工作已有業務往來的岩宮武二攝影事務所擔任助理。而如此重大的轉變,並非源於他對攝影懷抱何等深刻的想法,充其量只是森山在面對多重心理壓力和苦楚時,所慣用採取的近乎逃避式的極端作為和思考罷了。

直到森山在大阪的一家相館的櫃檯上,偶然驚見威廉克萊茵(William Klein)的成名作《紐約紐約》。強烈而直接的影像風格,明顯有別於當時日本主流攝影界崇尚的唯美刻板,深深挑動了森山內心深處對攝影的認知與渴望。1961年,森山毅然辭去攝影事務所的工作,帶著愛用的Canon 4sb相機,搭上夜行列車,前往東京投靠當時由細江英公、東松照明、奈良原一高等人所組成的攝影團體“VIVO”(生命之意)。惟不知是否是上天的刻意試煉,在他抵達前,“VIVO”恰巧已經解散,眾人皆勸他先回大阪,經他再三懇求,“VIVO”成員之一的細江英公才收留他擔任助理。而這段時期正是他探索自己獨特影像風格的重要階段。

在擔任細江英公助理三年後,森山率性辭去助理工作,開始他無悔開闊的攝影旅程。1969年3月,森山在由中平卓馬、高梨豐等人發起的“挑釁”(Provoke)雜誌中嶄露頭角,模糊、晃動、脫焦、高反差和粗粒子,頓時成為森山作品風格的明顯標記,更直接影響當時許多對攝影的形式與內容懷抱疑問的年輕攝影者。其後雖曾引發日本廣告業界一股令人尷尬的爭相模仿風潮,但森山已然在眾多追隨模傲者間,奠定其屹立不搖的根基。

綜觀森山大道的創作歷程,1968年集結出版的《日本劇場寫真帖》著時為森山烙下具作家風格的強力印記,惟七零年代的森山作品,普遍呈現失意、絕望、和悲傷的抑鬱黑調。就連春暖和煦白花盛放的櫻花樹,不僅是在晦暗中綻放,枝葉也彷若乾枯血管般蔓延凋萎。長期關注森山作品的日本評論家,甚至懷疑森山是否會走上自殺一途。森山為擺脫這樣的陰霾,在整理完《攝影再見》與《狩人》的出版原稿後,旋即遠赴紐約短暫停留,期間,除了歷訪藝術展館,森山游移在曼哈頓街頭的步履依舊晦澀沉重。

直到八零年代,森山在精神上才逐漸擺脫低迷渾沌,《光與影》的付梓,更是重現森山昂首直視景物的鮮明意志,驚艷不已的日本評論家,甚至以斗大的標題宣示「森山大道終於回來了」。延續上述的脈絡,不難發現森山數十年來不同時期的作品中,緊密且及時回應他自身的生理與思想狀態。至於他部分取材於城市街頭,諸如《日本劇場寫真帖》、《紐約》、《巴黎》、《布宜諾斯艾莉斯》、《新宿》、《東京》、《上海》、《夏威夷》等等膾炙人口的攝影專題,也絕非只是即興式的街頭抓拍,而是含括森山與當下城市中的建築、景觀、人文、流行、雰圍等等對話的影像濃縮,內化後再藉由視覺形式所進行的深刻描寫。

今年三月初,森山大道旋風式短暫停留台灣,謙卑有禮的應對,令所有接觸過他的人印象深刻。當然對這位才華洋溢,影像嗅覺敏銳,自喻為野犬般的街頭攝影家而言,寶島台灣自然是不可錯過的拍攝題材。他不免俗地登上台北101的展望台,鳥瞰這個既陌生卻又似曾相識的國度與城市,隨即馬不停蹄地游走在西門町、萬華、大稻埕、永康商圈的街頭巷弄間,其間。他不假思索地舉起相機鎖定、游移,狂噪如入無人之境。唯獨在龍山寺,森山如同台灣信眾一般,高舉整齊擺盤的玉蘭花虔誠禮佛,為即將歨入禮堂的女兒祈福,桀傲灑脫的浪子,頓時化為深情款款的慈父。

夜晚則落腳在師大夜市附近的一處小咖啡館,那裡的內部陳設氛圍,近似陪伴他大半歲月的新宿黃金街酒吧商圈,更令他顯得輕鬆自在,混雜著裊裊吹煙與咖啡香氣,勾串著他的過往與記憶,直到午夜時分,野犬的身影,兀自游移消逝在幽暗巷弄的深遠處。

以下為筆者與首度造訪台灣的森山大道的對話節錄:

沈:為何將自己比喻為野犬?
森山:野犬沒有專屬固有的領域,它們總是為了尋找食物留連於街頭。由於我的拍攝範圍並沒有固定的場域,為了尋找被攝對象,我如同野犬般游走在街頭。因此,街頭可說是我的教室,我的攝影棚,是我從事創作的能量來源。另外,兒時我就非常喜歡在街頭遊蕩,經常會為街景、櫥窗或海報所吸引,對我而言,那是一種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,而這種遊蕩的生活方式正如同野犬般。如今不同的,不過是脖子上多掛了台相機而已。

沈:攝影對你的意義為何?
森山:攝影對我而言是一種激情,一種渴望,更是生命的座標與方向。也就是在街頭與諸多事物的偶然相逢,透過相機將它轉化為影像,進而型塑新的世界與慾望。總的來說,攝影是我生命的全部和寄託,如果放棄攝影,我將失去存在的價值與意義。

沈:曾經在攝影表現上帶給你影響的人包括哪些?
森山:當然包括眾所週知的威廉克萊茵(William Klein) ,他的攝影作品清楚地告訴我,他對攝影和現實世界的看法,即便我們現在看他在幾個城市攝影專題中的表現手法,幾乎如出一輒,但他勇於開創和挑戰的精神是值得尊敬的。另外,日本國內攝影家東松照明的影像風格也深深撼動過我,我特別喜歡他的《占領》和《長崎〈11:02〉1945年8月9日》等系列作品,倘若沒有他們的影響,我幾乎不可能堅定地走上攝影之路。

沈:至於細江英公呢?
森山:細江先生是我的第二位老師,當初我謊稱精通打燈、測光、暗房等等,無非是希望能留在東京發展,最終是他讓我得如願延續我的攝影旅程,我衷心感謝他。我在擔任他的助理期間,學習到相當多關於發想與實務操作上的課題,特別是透過實際放大細江先生的作品,磨練暗房作業的技藝。這對我日後的作品表現有很大的幫助。其間,拍攝三島由紀夫現場與出版薔薇刑攝影集的原稿製作,我幾乎是全程參與。而在多次拍攝三島由紀夫的現場,也親眼目睹細江先生掌握拍攝主導權的過程。

沈:你剛才提的暗房技藝跟你日後作品的表現形式有何關聯?你對細江先生印象最深刻的作品為何?
森山:熟稔的暗房技巧,的確在作品呈現上,帶給我更多元和複雜的可能。這些技法包括底片顯影、作品放大時極端的加減光、中途曝光等等,由於我經常不看觀景窗即按下快門,因此,我始終在暗房中重新審視並選取吸引我的主體,格放的比例相當高,但是,即便我在暗房操作了幾十年,偶而顯影時還是會出現差錯(笑聲)。至於對細江先生印象最深刻的作品,即便我全程參與薔薇刑的拍攝與攝影集製作,我仍是覺得《魐鼬》(Kamaitachi)最令我印象深刻 。

沈:那又是為何辭去細江先生的助理工作?
森山:當時整整做了三年助理,只單純因為自己不想做就辭了工作,完全沒有想過接下來的生活應當如何,現在回想起來的確是有點過度率性,同時導致工作青黃不接的窘境,但放在歷史的長軸觀看,那畢竟是珍貴的轉折。

沈:你本身最在意的攝影作品集是那一本?原因為何?
森山:老實說,我自己出版過幾本攝影集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,但是要說最在意的,我想應該是《攝影再見》吧!那個階段可以說是我生命中極其低潮不安的時期,《攝影再見》讓我得以重新審視自己與攝影間的關係,我完全無法接受當時對於攝影的既定認知與詮釋,甚至因此萌生與攝影正式告別的念頭。但是即便想瀟灑地分手,心中的複雜情愫依舊糾葛翻絞,難以割捨,我想這也是我至今仍不斷拍照的原因之一。

沈:你對相機或鏡頭有什麼堅持嗎?
森山:我認為任何攝影者,只要透過影像說話的主觀意欲強烈,無論手上拿什麼相機或使用什麼鏡頭,對我而言並沒有太大差別。以我來說,我經常使用28mm和21mm兩種鏡頭,由於我經常在暗房以格放產生新的影像,它們幾乎已能滿足我的拍攝方式和需求。

沈:至於數位科技對於你的創作是否造成影響?
森山:延續上述的思維脈絡,數位科技對於影像產製過程所造成的改變,跟我的創作內容並不衝突,在仍能購得傳統底片和藥水的情況下,我會延續我的習慣與方式,假若有一天數位科技已全面取代傳統底片,當然我也會愉快地接受改變。

沈:游走在城市的街頭何以是你創作的泉源?你對於拍攝城市的選擇有何標準?
森山:我認為攝影家所處的文化環境,必然影響作品的方向。因此,我經常在這樣的基礎上思考,如何實踐自己在攝影上的想像和慾望。最後,我選擇直接衝撞的方式,揹著相機走入城市,浪跡在人群街道間,而這樣衝撞的能量越是強烈,反映在我作品上的也就愈直接明顯。至於城市的選擇,絕大部分是單純源於包括孩提時期,及各個成長過程中所累積的想望與記憶,在某個適當或必然的機緣促成下,而得以實現。

沈:你接下來的工作計畫為何?
森山:除了東京都攝影美術館的展出,我今年還有一個海外的展覽邀約,之後,我想讓自己適度沉澱,盡量減少長程的旅行或出訪,原因無他,我一直想把東京仔細地拍過一遍,那是一件浩大的工程,因為拍攝東京這個大都市,就好似撰寫長篇小說般,我更需要保持精神上的專注和心靈的沉靜。

沈:你對於那些有志於攝影創作的人有什麼建議?
森山:多讓自己停留在街頭,走入巷弄,多閱讀,培養對美與心靈的感知,同時不停歇地拍照,透過相機訓練自己對事物的敏銳回應。

沈:最後請問你對台灣的印象如何?
森山:這是一個親切而溫暖的國度,我在這裡充分感受到熱情與活力。未來如果有可能,在日本的專業雜誌,發表一個三十頁左右,關於台灣的攝影專題,應該會是一件很不錯的嘗試。

「攝影對我而言,並非旁觀,更不是單純為了製造一幅瑰麗的藝術品,而是透過切身經驗,發現世界的某些片段與自身生命間的某種關聯,進而尋求與那些片段事物在精神上的神遊邂逅。惟每每總在內省與向時代展現自我意志的夾縫間,我感受到無所適從的兩難困境。--------------森山大道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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