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談水俣病及系列作品

文/沈昭良


 

西元1954年8月1日,「境內百餘貓隻全數因癲癇死亡,水俣市茂道部落老鼠劇增,居民束手無策,請求協助撲殺…...」,一則刊載於日本熊本日日新聞社的新聞,實則為纏訟超過五十年的工業汙染事件─水俣病,悄悄地揭開序幕。而茂道部落也成為日後水俣病患最為集中的區域。

其後,除了水俣市附近漁村持續出現貓隻發狂,游魚翻肚,海鳥掉落等等的怪異景象,在當地主要漁場的不知火海沿岸,更不斷地在居民身上,出現精神官能、運動麻痺及失明等症狀,類似的症狀甚至擴及新生嬰兒的身上。而上述的病兆在當時原因未明的情況下,卻經常被誤診為酒精中毒、精神疾病或神經炎等病症。

隨著發病人數的持續增加,加上群醫無法掌握病因所引發的集體恐慌,遂於1956年5月正式通報水俣市週邊發生” 水俣奇病” ,同時成立因應” 水俣奇病”的權責與研究單位。直到1959年7月才由熊本大學的水俣病研究班,首次發表餵養貓隻的實驗發現,由不知火海域所捕獲的魚貝類中隱含的”有機水銀” ,才是造成人畜罹患水俣病的主要原因。而這樣的研究報告,也讓引發整個事件的元凶,更具體的指向位於水俣市,自1932年起,即長期將含有高含量有機水銀的未處理廢液,直接排放入海的日本窒素肥料公司(Chiso) 。

而由於海流的牽動,隨著廢水排放的積累,汙染所及,除了南起水俣市,北至八代市的不知火海沿岸,甚至逐步擴及對岸的天草諸島及鹿兒島縣境,影響人口超過二十萬人,病發死亡人數則超過一千五百餘人(截至2004年的統計)。也是史上首次因有機水銀公害所形成的食物鏈感染,及經由胎盤的垂直性感染。對此,相關部門除了採取消極性的週邊海域禁捕及架設隔離網,也引發廣大受害居民長期的群體抗爭與求償訴訟。

面對此歷史上首見的重大公害事件,深信攝影在記錄與美學實踐之餘,堪為實現社會正義與促進社會變革的攝影家們,自然無法置身於事件之外。其中耳熟能響的,莫過於當時即活躍於全球的報導攝影家尤金˙史密斯所攝的《水俣》 (Minamata)(1991)系列作品。史密斯為拍攝水俣系列,不僅於1971-1974年間長期移居水俣市,更曾因為拍攝工作遭圍毆成傷。相較於其他攝影者們的作品,史密斯的確展現了藉由攝影砌入議題的精準與美學實踐的嫻熟,也更實證優秀攝影作品結合西方主流媒介後所產生的巨大能量,而這樣的能量確實足以引發省思與變革。

至於日本國內的攝影者,針對水俣病公害事件所編撰的攝影集,則包括桑原史成的《水俣病》(1965) 、《桑原史成攝影全集1水俣》(2004) ,塩田武史的《水俣─來自深淵 塩田武史攝影報告》(1973) 、《我所攝可愛的水俣》(2008) ,芥川仁的《水俣─嚴然存在的風景》(1980) ,以及田中史子的《生─第四十年的水俣病》(1994)等等。

桑原史成曾獲韓國東江最佳外國人攝影家獎及日本相模原獎,作品風格堅守直接純粹與傳統寫實,為1960年最早獲准進入水俣市患者專用病房的報導攝影家,1962年並曾因翻攝日本窒素肥料公司,內部關於水俣病研究的機密資料而引發關注。同年九月於東京有樂町的富士攝影藝廊,舉辦名為〈水俣病─工場廢液與沿岸漁民〉的攝影個展時,富士公司自承受到來自日本化學業界要求停止展出的強大壓力,但仍堅持如期在十天後閉幕。

塩田武史則由採訪特定的田中先生一家開始,並自1970年起,為紀錄水俣病事件移居水俣市長達十五年。芥川仁則是少數使用4x5大型相機,拍攝受汙染漁民肖像的攝影家。整體而言,日本攝影家們的作品較不似西方觀點,著重於現實的氛圍建構與視覺轉化,反倒普遍維持著感同身受的溫厚與視距。

隨著數位科技演進所引致的低限與普及,不僅讓攝影更加貼近生活,也使得攝影在諸多足以型塑個人感知、記錄時代更迭與豐盈生命歷程的媒介形式中,堅實地成為庶民大眾所接受的類型。即便置放在全球規格下的當代攝影發展潮流與現況中,以人類活動與生存狀況為主體的傳統寫實影像,相較於多元跨界的視覺藝術表現,除長期未受國內藝術市場青睞,更因學院教育的忽視與轉向,不再吸引大量年輕學子戮力投身,已然處在沉寂的邊陲境地。

惟傳統寫實的記錄影像之所以深邃動人,或之所以仍吸引部分攝影家們隻身獨行,不斷透過作品在速成與混沌中閃耀著微光,尚在於其內容與體現,有別於潮流、市場考量的另類深省與動人實踐。

透過關於水俣病系列的幾個長篇作品的整理歸納,我無意也不宜強加個人對於個別作品的好惡評斷,只是逕自地想著,在台灣目前的攝影創作環境,快速朝向未曾擁有卻想著揚棄,未曾建構卻急著解構,尚未站穩卻又趕著跨越的方向傾斜中,到底有什麼方法或理由?可以吸引更多的年輕創作者,願意以持續的熱情,再造攝影作為撩撥思想的價值與榮光。

 

回上一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