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命從絕望中站起來---九二一震災中寮紀事

文/沈昭良
2000/09



原本天真地以為這只是一場時空錯亂的夢幻,隨著記者同業不斷從各地傳回災區影像,我不得不相信,我們正共同見證上天給予這個島國子民的一場最無情試煉。九二一凌晨的山搖地動,造成台灣百年罕見的重大災情,傾毀的家園,慘重的人員傷亡,使台灣人民經歷強烈而痛苦的集體記憶,也讓長期身處浮誇、盲動和苟安環境下的生靈,重新領會生命危脆的必朽本質和自然宇宙力量的恆變無常。

震後數天,藉著媒體的訊息傳遞,彷彿是災難影片中的虛構情節,一幕幕在國人面前上演,漫長的重建歷程和無止盡的心靈煎熬,不僅令災民手足無措,甚至連嚎淘大哭,對存活的鄉親而言,都是一種奢求。面對百廢待舉的殘破景象,久久未曾浮現的助人動機和愛心義舉,在此刻急速擴大凝聚。作為生命共同體的一份子不免自問,「我能做些什麼?」就這樣,來自民間各個角落的救災人力及物資大批湧入災區,使得危急的苦難得以逐漸紓解。

時間伴隨著空氣中瀰漫的凝重氛圍,持續在我的生活週遭加溫加劇,如何有效提供災民較直接助益的理智和衝動,亦不斷在腦海中糾葛纏繞,未曾消去。經過多日的沉思,我和遵慈決定在適當的時機,前往需要的鄉鎮為災民貢獻能力所及的些微助益,至於提供協助的內容,我們則選擇回歸早期攝影術之所以被發明的動機為出發點,以為證件紛失的災區民眾免費拍攝證件照的方式,略盡攝影工作者的棉薄之力。

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清晨,我們懷著肅穆的心情,攜帶簡便的裝備,由台北出發前往中寮,上午六時三十分,車子滑下王田交流道,緩緩行經南投災區,強震造成的路面龜裂和房舍毀損令人觸目心驚,在開往中寮的路上,更沿途可見鄉民在自家門前空地或果園內,寄居棚架,勉強度日。當我們進入中寮鄉的主要市集-永平路時,映入眼簾的盡是忙著整理家園的災民和成排塌陷傾倒的房舍;夾雜著塵土的空氣突然變得死寂,我倆沉默不語。

記憶中的中寮,居民多以務農為生,時間似乎不曾為這個山林小鎮帶來太多的改變,樸實的農家守護著傳統的農業,處處可見農村生活的悠閒雅緻,也因此中寮人的平凡歲月,有著較其他外鄉人多幾分的自在與滿足。曾幾何時,中寮在這次的震災中,全鄉近九成的房屋傾毀,一百七十餘人喪生。無助的凝望推土機和怪手來回不停地推鏟過往的繁榮和夢想-我們真的要相信,一次地震可以毫不留情地摧毀我們所有的努力和期盼。

上午八時三十分,在民政課吳小姐的協調下,我們分工合作,迅速在中寮國小開設一處免費攝影站,一面登記一面拍照。為讓當地民眾知曉此一服務,救災中心不斷以廣播告知村民,醫護站的熱心護士更情商國軍弟兄,用摩托車載著她到街道上以擴音器「叫喊」。靠著這般克難的「宣傳」方式,人潮才逐漸聚集。

在為期兩天的拍照過程中,除了民眾的連聲道謝,和憲兵同志在緊要關頭以人力代替支撐工具,協助拍攝的點滴外,也總有些片刻的交談讓聞者不勝唏噓,諸如:小女孩擔心地央求,「可不可以不要讓我額頭上的傷口露出來?」;老先生堅持穿上乾淨的襯衫,告訴我,「這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照相」;婦人仍不願相信親人亡故的事實,喃喃唸著「怎麼會這樣?」;中年男人滿身土漬,汗流浹背趕來,「房子垮了,證件全沒了。」等等。面對這些傷感的對話,再多的安慰似乎已於事無補,而我也幾乎只能點頭回應。

透過觀景窗,我雖不難理解試圖從艱困環境中重新站立起來的生命熱望,但也同時殘酷地望見未經修飾,驚魂甫定的災民容貌。於是,我竭盡所能的為他們整理儀容,反覆確認焦距,期望從照片中重塑遭地震無情創痛的人性尊嚴。從事攝影工作多年,我第一次發現,當災難發生,人類被徹底回歸至生命最根本的基底時,能否證明自己為社會結構的一份子,竟可能會因為是否擁有一張照片。返回台北後,後製的作業未曾鬆懈,幸蒙彩旭沖印公司的義務沖洗,隔天即順利將證件照寄交中寮戶政事務所,供民眾領取。

事隔近一年,災區各地的復建工作如火如荼地進行,地震造成的驚悚記憶逐漸淡卻,然而,中寮鄉親的臉譜和毀壞的街道房舍,卻仍深深烙印在我腦海,不時掛念這些因地震而結緣的村民近況。

二○○○年七月,我再度循著原路回到中寮,沿途原本四處可見的帳棚只剩零星,樹上鮮綠的香蕉結實飽滿,蕉農揮汗如雨,小心翼翼地將採下的香蕉堆疊在貨車上,孩童沿著路旁追逐嬉戲,乍見的景像,很難理解這裡曾是飽受強震摧殘的地區。受創最為嚴重的永平村,傾倒的房舍大致清理完畢,部分商家已著手深挖地基,準備重建。「為了安全,這次地基得挖深一些,基柱用八分粗鐵條,綁上十四根,應該沒問題啦!」路旁的工頭拍胸脯說著。曾經房屋林立,坐擁繁華的永平路上,昔日為罹難者搭建的超渡法會現場,現已拆除殆盡,記憶中的虔誠祝禱聲,卻仍是抑鬱沉重,在耳際迴盪。

由於拍攝證照時,尚處在充滿不確性的慌亂時期,前來拍照的村民大多只簡單留下姓名,在苦無線索的情形下,我只能帶著照片印樣,求助於永平路上的分駐所,幸得值班員警的耐心指認,我依循指引開始尋找其中的部分村民,期待闊別近一年的際遇和重逢。位居田野,四面環山的恬靜農村,畢竟不似大都市般,出門尋親訪友,縱使在同一行政區,往往動輒三、四十分鐘車程。於是我以步行的方式尋訪受災村民,沿途陽光、涼風和黃沙,不時捎來夾雜土地、花草的幽淡氣息,吹拂臉頰。就在中寮國小附近,門口掛著「家庭理髮」的房舍,世居中寮,開設理髮店的李中順正躺在店內小憩。我展示手中的證件印樣,輕聲地說明來意。所幸記憶並未隨著時間褪去,他恍然大悟地點頭稱是,轉身從櫃子裡取出震後申領的身分證,指著上頭的照片開心地說,「就是這幾張啦!我們都用上了。那時真是心頭雜亂,顧不了那麼多事,真多謝你讓我們方便。」比起其他的大筆捐贈和長期照護,拍攝證照不過是舉手之勞,面對如此的誠摯道謝,著實令我惶恐,反倒是目睹相贈的證照能有些許助益,欣慰和感動之餘,不禁濕了眼眶。

距離理髮店不遠的轉角處,早已搭起長排棚架,辦桌師傅忙進忙出,經營菁仔生意的林金龍,正巧為迎娶媳婦擺設酒席。「本來去年底就要辦了。因為地震家裡亂糟糟,只得延期。最近房子修得差不多了,村子裡的氣氛也好一些了,才決定請親朋好友來。」林桑一面聊著,一面從冰箱拿出大把新鮮菁仔要我試試。接近七點一刻,天色轉暗,賓客陸續湧入,幾乎是一場全村的聚會。鄰座的村民或聊農收,或議論時事,卻也不忘提醒彼此,「吃啦!吃啦!不然壓扁就沒得吃了。」聽似苦中作樂的言語戲謔,未嘗不是飽受驚嚇的苦楚與辛酸。

清晨天剛破曉,組合屋旁的山林盈貫著蟬聲噪蟲鳴,早起的三兩村民緩步在庭園內舒展筋骨,吐納朝氣。老農人駕著農務車消失在鄉間小路的遠端。我依約來道出中巷口的肉攤,許秀珠正以熟練的刀法肢解豬體,並不時抬頭和過往的村民點頭致意。「以前都是我先生在弄,地震那天他因為要下樓開門,因此遭遇不幸,現在什麼都得自己來,還好親戚幫忙,借了這個角落,讓我們母子能夠生活,休息兩個多月才又開張,不認真拼不行!阿貴姐,今天要些什麼?清早送來的,很新鮮。」老闆邊說著邊笑臉招呼熟客。甫過七點,太陽從對角的樓頂上升起,人潮逐漸圍聚。「幫我剁一些排骨!」、「弄一斤絞肉!」、「中午想來炸豬排!」、「鹹豬肉還有剩嗎?」、「豬腳幫我留著!」身後不時傳來村民此起彼落的搶買聲。

時近中午,路上的行人變得稀少,採買的老少婦孺紛紛返回組合屋內。烈日挾帶著高溫,肆無忌憚地貫透屋牆,為了抵抗酷熱,窗上的冷氣機轟轟作響。震後一年,縱使沉重的經濟壓力和克難的生活條件,未曾讓受災村民稍有喘息,相較於初期的驚慌無助,璀璨容顏背後的不撓意志和熾熱生命,不難令人理解,中寮的鄉親正努力讓自己回到原點,重新來過。正如同村民所言,「雖然地震讓一切變得不一樣,但我們已走在復建的道路上。」期待不久的將來,中寮街上剷平的土地上,安身立命的樓房再起,生命的從容綻現,三五街坊群聚簷下,綠蔭涼風,閒話家常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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