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上隨行記
文/沈昭良


南方澳漁港除了在地理景觀上是獨具特色的陸連島外,龐雜的族群結構所引致的多元漁法和豐饒漁獲,亦是台灣漁港中少見的景像。南方澳的漁法自日據時期即以延繩釣和鏢旗魚而負盛名,光復後另逐漸引入巾著網、拖網、及大型圍網等其他漁法,大幅提昇南方澳的漁業發展。在眾多的漁法中,又以西元1977年,為兼顧平衡台灣東西岸產業發展、漁業資源開發及接近漁場等因素,所引進的大型圍網最具代表性,發展迄今,南方澳的大型圍網船隊不僅多達八組,總計四十艘作業船隻,截至目前更是台灣唯一的大型圍網作業基地。

1996年初夏的傍晚時分,那是我結識南方澳的第二年,為了親身體驗漁民的海上生活,我依約來到第二漁港,經營大型圍網的王桑依然不改漁港人的熱情,親切地握手招呼,「今天還不錯,抓了八十幾噸,明天應該還有。」他開懷地說著。身後的運搬船豐益三十二號雖剛卸完漁貨,忙碌並未因黑夜而停歇,船上懸吊成列的強燈照亮低垂的夜幕,為了下一航次可能的滿載,卡車不停地來回傾卸碎冰,吊車持續地發出鏗鏘巨響,菲籍船員則忙碌地揮動雙手,指揮吊車將碎冰置入船艙中存放,不一會兒工夫出發前的準備已然就緒,漁港又恢復記憶中的微風和寧靜,唯有蓄勢待發的引擎聲和船身摩擦橡膠墊的吱吱作響。此刻,我仰頭展望港外的長夜星空,夾雜著忐忑與興奮的紛擾情愫不禁油然生起,在月光及燈光的映照下,相較於港邊的小漁船,三百八十噸的豐益三十二號,顯得格外高聳巨大。

隨著出航時間逐漸接近,一旁的王桑俐落地躍上甲板,示意我即將出發,我肩負起行囊,小心翼翼的翻越護欄,尾隨他進入運搬船後方的臥艙,艙門口昏黃的小燈隨風飄搖,狹窄陡峭的扶梯幾乎僅能容納一人通行。王桑細心地為我騰出床舖,隨即帶領我認識臥艙周邊的廚房、浴室及庫房等生活設施,臨走前,在攀爬階梯的過程中,還不斷回頭叮囑廚房裡的老船員「吃飯要記得叫他」,矮小的身影旋即消失在扶梯的盡頭,我則一面道謝,一面以眼神同艙內的船員們點頭致意。

大型圍網運搬船的結構,大致可一分為二,前段為魚艙,後段底層為引擎室,中層為臥艙,上層為駕駛艙。臥艙內部為上下舖的通舖形式,床鋪大小恰可供一人平躺,左側的庫房堆滿船員賴以為繼的白米及蔬菜等雜貨,為節省空間,天花板上更以繩索交織,宛若萬國旗般掛滿各式換洗衣物。右側的浴室和對面的廚房,除空間略為狹小,內部設施和陸上所見並無二致。循著輪機聲響推開艙們,進入底層的引擎室,震耳的運轉聲加上空氣中混雜的濃郁柴油氣味,不僅刺鼻且令人目眩,我踉蹌地爬上扶梯,直奔出口,奮力汲取甲板上的徐徐涼風和清新空氣。甫收拾起纜繩的船員見我痛苦的模樣,邊提醒我「等一下要是不舒服,就躺下睡覺,睡著就沒事了。」邊抓起大把金黃的冥紙灑向天際,空氣中頓時瀰漫著莫名的詭異,我睜大雙眼望著冥紙徐緩飄抵海面,漸次尋回被油氣錯亂的呼吸。伴隨著速度,漁港斑駁的夜景由清晰轉趨迷濛,終至消失在無盡的船痕,只留下搬運船急促的鳴笛聲,迴盪在港區。

駕駛艙內,羅盤上的刻度停留在東北四十五度。船長緊握著方向舵,直視前方海域的動靜。輪機長則不時的檢視雷達和儀表上的指針。由上往下望去,除了燈火映照的船身和海域,能見度幾僅咫尺,專注和謹慎便成為確保航海安全的不二法門。「今天港外船隻不少,要注意喔!」阿茂船長打破夜航中的沉寂,輪機長和大副聞言,忙著環顧前方左右,絲毫不敢大意。船長深鎖著雙眉,不發一語,氣氛顯得繃緊,搬運船持續破浪前進。「過龜山島應該會少一些。」大副不時嘴上嘀咕著。「第一次坐漁船嗎?今天風浪不大,還習慣吧?」船長突然朝我問道。雖然航行中的起伏,看在經驗老到的船長眼裡,不過是習以為常的風平浪靜。對我而言,卻可是腸胃翻滾,眼冒金星。我苦笑著點頭輕聲回應。「我們討海人是靠天吃飯,海上的生活不像陸地上那麼固定,為了抓魚,得四處尋找,有時候在龜山外海,有時候就要遠赴東沙。不過,這次的作業漁區算近了些,在無人島(釣魚台俗稱)附近而已,別擔心,天亮前就到了。」阿茂船長語氣堅定的說著。我低頭看著脕上的手錶,時針剛繞過八點「對啦!很快啦!若是覺得睏,可以先到下面躺一下。」此時的輪機長也泛露出笑容,在一旁搭腔。艙內的雰圍隨著此起彼落的交談逐漸舒緩,龜山島已遺落在漆黑的遠端。

入夜後,臥艙內的船員大多就寢,我躡手躡腳地爬進床鋪,輕聲地移開行囊,平躺在床上,對床的菲籍船工和善的向我說嗨。由於航行造成得不適,不僅動作明顯遲緩,就連視線也呈現霧濛,無暇他顧之餘,轉頭依稀望見布廉窄縫的另一端,正在細品家書的他,嘴角不時揚起陽光般的燦爛笑容。航行過程中的起伏湧動,持續翻攪體內的五臟六腑。一路上,我不停輾轉身軀,努力尋找肉體和精神上的片刻平衡,抑制可能一觸即發的傾巢吐嘔,時間彷彿變得停滯難耐。清晨四點,艙內的鈴聲劃破了空氣中的靜謐和漫長等待。周圍的船員紛紛從床舖上躍起,我也為這突如其來的舉措一掃暈船的陰霾,起身隨著船員奔赴甲板。原來我們已在歷經近十個小時的航行後,抵達位於東經一百二十三度,北緯二十五度附近的漁區。大夥兒聚集在船首,忙著解開繫著船錨的粗纜繩,重達百斤的船錨自架上射向海面,錨身與船緣的劇烈摩擦,綻放出炫麗的火花,重錨擠壓海水的咕嚕聲響清晰可辨。

泊定的船身,搖晃不再像航行般劇烈,延腦的失衡和意識的糾結稍獲平息,飽受煎熬的身軀在淺眠中徐緩回復生機。清晨八點,臥艙內的騷動漸起,我也從人來人往的雜沓聲中清醒,餐桌上圍坐的三兩船員,雖親切地招呼我用餐,我仍迫不及待的登上扶梯,一探究竟。眼前湛藍的海水和無垠的海景,著實令我倒抽一口氣。甲板上則早已人聲鼎沸,有的傾身盥洗,有的端坐閒聊,有的忙著舒展筋骨,場面彷若一幕各自表述的舞台劇。我不自覺得佇立船緣,伸展出雙臂,輕闔起雙眼,傾聽浪花的韻律節奏,吐納海洋的澄暢朝氣。

午後,濃厚的雲層遮掩原本曙光四射的艷陽,天空轉趨灰沉,夾雜著海水和小雨,海風帶著甘甜苦鹹的味覺,輕拂臉頰,艙內的船員三五成群,或收視堪稱清晰的電視節目,或手握四色牌捉對廝殺,或趁隙小睡養精蓄銳。甲板上的船員則各據一方,拋下鉛垂,悠然地等候魚兒上鉤。「我不愛玩牌,就靠釣魚打發時間。討海人工作雖然辛苦,習慣也就成自然了。何況,每一種工作都是有好有壞,最起碼我們看過的美景和體會,絕不輸陸地上,你說對否?像在船上這樣釣魚,也很有趣啊!你要不要試試?」船上的大廚慫恿著。我索性轉動絞盤,使勁拉起一串赤棕和白帶魚。懸掛太陽旗的日本巡防艦堅持護衛他們心目中的領海,不停地來回梭巡。海鳥在不遠處低空徘徊,尋找海面上的浮魚。入夜前,排遣生命的方式雖然不同,等待卻是唯一。

黑夜悄悄掩蓋黃昏的暮色,餐桌上擺滿魚肉。或許是水土不服,我依然胃口全無,只是輕啖幾口乾糧。晚上七點,船長下令起錨,刺耳的工作鈴聲貫穿艙壁,運般船緩慢朝船隊前移。大型圍網船隊主要是由五艘船隊組成,分別為母船、燈船及運般船。母船上載有精密探魚機及大型網具,由漁撈長坐鎮,根據經驗及潮流,研判魚群數量及群聚狀況。兩艘燈船受漁撈長指揮,以強光牽聚魚群,另兩艘運搬船則專司接運漁貨,返港銷售。由於公海上各國船隊聚集,萬家燈火照亮蒼海中的黑夜,人聲、海聲、風聲和引擎聲,周圍的景況就像陸地上的夜市般,喧騰而熱鬧。

「今天船怎麼那麼多,簡直就是塞車!」「日本船的關係吧!」「我們慢慢往前開一點,免得絞網,打起來就不好了。」無線電對講機不時傳來漁撈長和燈船船長的輕鬆對話。「現在底下有好幾群,看起來都不少,你們先從左右往中間帶。」無線電中,漁撈長指揮若定。「燈船用強燈聚魚的時候要慢慢帶,不然會前功盡棄!」阿茂船長邊盯著探魚機,邊補充著。時間在找魚聚魚中,一分一秒度過,阿茂船長不改專注,留意無線電中的任何動靜。

「左邊那一群,帶過來,帶過來。」「好,準備下網!」燈船的強燈探照著魚群上方的海面,母船上的船員迅速放下網具,略為反光的鮮黃色浮球在海面上起伏躍動,母船開始繞著魚群劃弧繞圈,將成圈魚群困在網中。「這網應該不錯,還交代的過去啦!阿茂啊,阿茂啊,你還醒著嗎?準備靠過來。」漁撈長戲謔地呼叫著。豐益三十二號的船員忙著打開甲板上的艙蓋,吊起碎冰,阿茂船長熟練地移動船身,船員拾起拋自母船的鉛球,將網繩固定在船緣,圍網中的漁獲逐漸浮現海面,成千上萬的魚身和魚肚白在燈火齊聚下,熠熠閃亮。這時,兩艘燈船為維持作業船隻的穩定,分居兩方,加足馬力,將母船和運搬船拉稱在海中央。運搬船上的魚網,一網接著一網,自海中將鮮魚撈入魚艙,為確保魚貨鮮度,兩旁的船員奮力將碎冰鏟入艙中。「 阿茂仔,這次都是些什麼?」「青飛、四破啦!」「差不多多少?」「裝了三艙多,八、九十噸有啦!」深夜十二點,漁撈長和阿茂船長隔空談論今晚的戰績。璀燦的燈火隨著漁撈作業接近尾聲逐漸迷離遠去,甲板上的船員已是滿身的汗水和急促的喘息。

雖是午夜時分的戮力演出,如同往常一般,晨曦中又見三兩船員扭動筋骨的身軀,端坐的菲籍船工凝視著大海,不發一語。第一次從海的另一端遠眺龜山島,遙望東岸陸地,壯麗的景緻,令人心曠神怡。滿載期待和欣喜,運搬船返抵南方澳,緩緩泊靠港區,吊車鏗鏗駛近,船員將艙蓋掀起,魚艙旁萬頭鑽動,分不清是人是魚?頭戴斗笠的拍賣人挺立艙前,催賣的清晰哨聲再度響起。.

結束海上的探訪歷程, 我帶著疲憊的身驅北返 ,老爺車緩慢攀行在蜿蜒的北宜公路上,沿途引擎發出轟轟巨響,腦中卻仍不時浮現海面上清晰的影像和對話。回顧載浮於汪洋的過程中,或許是漁民對海洋所潛藏巨大能量的敬畏和理解, 不論是夜航、泊定抑或漁獲搬運,並不如想像中的浪漫和冒險,行為舉措反倒多了幾分謹慎和從容,而相較於都會生活中人性不斷滋衍的功利和奢華,漁民在克難的生活條件和艱困的工作環境下,以原始勞動力粹勵生命的赤忱和熱情,對我這個長期茍安於陸地的人來說,不僅是難得的體驗,更是珍貴的啟發。手中的方向盤順著山路無意識地翻轉,車窗外的田野山林不知不覺被緊密的高樓房舍所取代;倘若一切只是老漁民所謙稱「面對海上的雨水和風浪是無奈的悲情與宿命」,我不禁自問「身陷吵雜擁塞的都市和矊延數里的車陣又何嚐不是?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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