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應歷史的敲門聲

文/藍祖蔚



歷史常常以不同的姿態來敲門。

有時候,轟轟隆隆動地來,如九二一,刻骨銘心不能忘懷。
有時候,微風輕輕拂面過,如夢似幻,若有似無不知所蹤。

有的人知道該怎麼用他的心靈和技藝迎接歷史:
貝多芬用「命運」的四音急奏樂章,寫下他的沈思和震動,
畢卡索用「格爾尼卡」的色彩和構圖,將西班牙內戰定格顯影。
柯波拉用「現代啟示錄」的海天奇觀,將越戰的荒謬史實拍板定案。

有的人知道該怎麼運用現代科技紀錄歷史:
SNG連線則讓我們見証了天安門前一夫當關的坦克戰士,和八掌溪的官僚無能和人命須臾……

平凡的我們經常會迷惑,會閃神,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歷史的撞門聲,但是看看朋友開門迎納歷史的方式,你不但可以多一種角度來認識歷史,同時也可以多一點認識你的朋友。

我真正認識昭良,就在九二一地震。

我們被大震搖醒的時候,多數只有惶惑,只有驚恐,迫不及待地從廣播中,從口耳傳播中探知左鄰右社和親朋友好的悲歎際遇。
做為記者,奔赴災變最前線做採訪,是血性基因,也是職責所在,但是除此之外,身為血肉同胞,我們還能做什麼嗎?

昭良背起了相機偕同妻子深入南投中寮,他不只是去紀錄歷史,他主要的目的只是想去替災民拍照,他的想法很單純,只是「選擇回歸早期攝影術之所以被發明的動機為出發點,以為證件紛失的災區民眾免費拍攝證件照的方式,略盡攝影工作者的棉薄之力」。

昭良曾經在一篇文章中紀錄了當時的民眾反應:「小女孩擔心地央求:『可不可以不要讓我額頭上的傷口露出來?』;老先生堅持穿上乾淨的襯衫,告訴我:『這可能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照相』;婦人仍不願相信親人亡故的事實,喃喃唸著:『怎麼會這樣?』;中年男人滿身土漬,汗流浹背趕來:『房子垮了,證件全沒了。』……」

昭良的攝影義行,或許只是整個動亂世界中一顆極小的螺絲釘,但是對於百廢待興,一切要從頭來過的受災民眾而言,卻是讓生活節奏回復正常的過程中,很實用的小小關節。我想,昭良很清楚地知道歷史要他做什麼,他也擴充了攝影工作可以在歷史災變中所能扮演的角色。

接下來,就是南方澳。

還記得昭良第一回在辦公室裡,很客氣地請我撥一點時間來看看他的攝影作品時,我就被直接撞見眼簾的南方澳主題和內容給震攝住了。

搞影像的人都知道,影像會說話。單純的圖像活像是生活紀錄,但是用心捕捉的圖像,除了紀錄,更會說話。

例如我最鍾愛的一幅照片是昭良斜站在哪吒三太子身後,俯視小鎮漁港。腳下有汽車,有騎單車的老伯經過,還有好奇的小兒在仰頭瞻望,身後的廟廊下則有人悠閒坐著,一張照片,說明了神人廟的三層互動關係。

例如我們經常看到萬人簇擁,焚香默唸的神明遶境場面,卻只有在漁市小鎮裡才看得到船隊巡遶的盛況,形式或許有別,但是神明與信徒是那麼緊密地依靠在一起,就是文明生活誌不可或缺的觀察要件,。

至於人與魚、人和海、人及船的依存畫面,更是濱海務漁城市不可或缺的生命力,不論是昂然直立的船首、忙碌處理魚貨的手,冒煙的冰塊、濕滑的地板和漁簍所滲透出來的魚腥味,昭良的鏡頭總提捉到一種正在躍動的生命動能,那是這個小鎮的生命源泉,忙碌的人們,叨菸的、沒叨菸的臉上都有一種和平豐足的怡然表情,那是悠悠歲月等閒過的安定與知足。

外勞船工能夠成為昭良鏡頭下的重要章節,當然是他深入漁海生活的台灣社會勞動力觀察報告。昭良總不忘了帶到枕邊牆上貼放的家人照片,萬里鄉關,說不出口的懸念往往就靠照片中人夜夜低迴入夢來依偎,當然,一根細繩兩壁牽,隨手就當頭晾曬的衣褲,總是給人好像怎麼也乾不了的陰濕無奈。

至於船工額頭上總是深鎖,很難舒卷的濃眉,昭良也只能悄悄地收藏進底片,那是歷史的印痕,攝影家只能記錄,無從回應的生命之歌。

還有走唱樂團、哭墓靈隊、歌舞女郎、民俗醫療、老式理容院的風情,我們彷佛彿在昭良的鏡頭引領下,穿梭小鎮的巷尾街頭,偶而撚一束香、偶而喝一口茶,偶而坐下來喘口氣,聊聊天,只有悠閒過,只有生活過,才能紀錄下台灣獨有的,老舊的,還未消失的庶民文化點滴。

昭良告訴我,他和南方澳的巧遇,就像情人一見鍾情,然而他前後花了六年時間,一有空,就專程到小鎮報到……是啦,只有這種癡情,才會血汗無悔。時間是影像紀錄能夠縱深能夠寬廣的最關鍵要件,要有六年的持恆不歇,才有這種累積,才有這種觀察……,要有六年的足跡與汗水,才能將外來的攝影師身份與當地的磚瓦石竹浸溶一體,再也分不清界限與分際……

六年的停留與駐足,也恰巧提供了台灣速食文化所做不到的生命視野。

台灣的影像傳播在有線電視普及之後,油生沛然莫之能抑的爆炸力,攝影器材的簡易與方便性,更讓紀錄片的攝製隱然已成當代時髦新潮。

但是也正因為方便,也因為影視的消耗量空前驚人,許多人都是拿起機器,出一趟海,進一趟山,就迫不待就要發表作品,渾然不知,這款但求有影像就好的速食消費心態,不但磨蝕了拍攝者對生活影像的細微觀察能力,更因而製造出一堆堆毫無意義的垃圾影像,虛偽的感性,空洞的形影,充斥著我們的媒體,其實,那些都禁不起檢驗,禁不起篩汰。

只有停留,只有思考,只有生活,才可能有根,才有生氣,才有呼吸。昭良的「南方澳」攝影集就是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個逗點,他在那兒停歇,在那兒駐足,留下一楨楨他的生命見証,那正是他對歷史敲門聲的回應。

 

回上一層